曦澄《这个世界不合理》
第七章 美丽丑陋新世界
与本世界的江宗主不同，从异世界远道而来的江澄性格十分活泼，几乎没有老老实实坐着的时候。蓝曦臣前脚才给他稍稍讲解了一番这个世界的规则，后脚处理了一些姑苏递来的公务，再抽空抬眸时，江澄早撇下枯燥乏味的书籍脚底抹油。此时节气尚好，天光晴朗，江澄宛如刚放了课业的孩童，向江家弟子们讨了鱼竿鱼篓兴冲冲的去莲池垂钓。
莲花坞内院有两个池塘，一个大些，靠近虞夫人与江大小姐居住的主宅，一个只有巴掌大，靠近弟子们平日里修炼的道场。大池塘里的莲蓬藕荷鱼虾都有人搭理，江澄想了想后直奔小池塘。选定地方，有心明眼亮的弟子给安了小竹椅撑大捐布伞，另有侍婢一人端着茶水一人端着水果点心，左右而立，小心侍奉。
江澄吃着水果垂钓，不多时便有两条笨鱼上钩。生活在莲花坞小池塘里的鱼安逸惯了，从不曾被哪个胆大包天的‘匪徒’公然捕捞，因此都显得笨笨傻傻的，不过半个时辰，江澄已然满载而归。蓝曦臣双手背书慢步至荷塘时，江澄架起了铁架，卷起长袖，正在熟练的处理鱼腹，打算现抓现烤，吃个新鲜。
池塘中锦鲤数条，大都是江宗主不辞辛苦自四海八荒搜罗而来，娇养在池中观赏的名贵品种，价值千金。也不知就这样被抓了做成烤鱼，江宗主晓得后会不会痛彻心扉？
“他在我的壳子里都不知道会干什么，吃他几条鱼怎么了。”始作俑者不以为然，精心串烤美味，时不时撒上一把孜然调味。蓝曦臣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，“涣要离开几日，你在莲花坞自有江氏弟子们保护，不要跑到外面去。”
“你去哪儿？”江澄不乐意，“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啊。”
“稍有公务，三四日便归。”面前递来一串烤鱼，皮焦肉嫩，看着十分美味。蓝曦臣摇头拒绝，伸手推拒，“不必客气，江先生自己吃吧。”可是那人直接用手撕下一片鱼肉，塞到蓝曦臣嘴里，“公务要紧，吃饭也很要紧，我烤鱼最有经验。”的确入口香甜，唇齿留香。但满足口腹之欲有时难免招惹祸端，更不用说这是三毒圣手精心养护的凤尾紫金鲤。若江宗主王者归来，要我偿还他的锦鲤，蓝曦臣几个月的月例银子加在一起都赔偿不起。因此，果断拒绝吃第二口，拘礼后赶紧转身告辞。
江澄把鱼肉丢进池塘里，身侧婢女递来擦手的白帕。
“怎样才能让泽芜君喜欢我呢？”江澄问。
婢女笑道，“讨泽芜君欢心很重要吗？”
江澄眯起杏眸，用白帕擦拭手指，“急吼吼的他要去哪儿？”
婢女掩唇而笑时，回眸看了眼屋檐最高处，江澄也跟着去看，可他除了一片春光大好，阳光明媚之外，什么都没看见。稍过一小会儿，有弟子手拿完整卷宗毕恭毕敬的呈上来。婢女展开卷宗，扫了一眼，再转告江澄，“姑苏城南大商户闫家公子多日前病故，据说留有冤魂作祟害人，泽芜君去处理。”
“我能去吗？”江澄眨了眨星星眼。
婢女稍叹口气，“既然宗主想去，就让暗卫跟着吧。”
“不要暗卫。”江澄勾唇笑道，“我若是有人保护了，还怎么让泽芜君怜惜我呢。”
“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找人怜惜，你就不能靠自己吗！”
讨厌的人总要在眼前转悠，该怎么才能杀掉他？在线等，挺急的。江澄一秒收起惹人怜爱的星星眼，嫌弃的表情让五官扭曲在一起，就像白日散步突然踩到一脚狗屎，“魏无羡，你怎么就阴魂不散，到哪儿都缠着我！”
魏无羡挥手想让婢女退下，空出地方让他和江澄单独聊两句，结果婢女眼观鼻鼻观心，根本不理睬。魏无羡无奈，“好姐姐，你先去忙，我陪着江澄就好。”下一秒婢女的胳膊就被江澄环抱在胸口，“姐姐别走，他会咬我的。”
这小子骂人不带脏字。魏无羡找了个地方坐下，桃花儿眼挑起，“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？你在本世界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，给我说说呗。”
江澄抱着美女姐姐不撒手，脑袋无力的靠在人家肩上，“姐姐我头晕。”
婢女被江澄靠着，朱唇勾起，眉眼舒展，心情肉眼可见的欢悦。江晚吟素来冷傲，待人皆不算亲近，如今突然来了个爱撒娇爱耍赖的宗主，倒是颇为可爱。婢女道，“魏公子请回去吧，宗主身体不适，需要静养。”
“他不是江澄。”魏无羡强调。
“无论他是谁。江家的事，江家会处理。不劳魏公子费心。”婢女没好气，若非泽芜君的面子，江氏绝不会允许魏无羡跨入莲花坞一步，他袒护岐山温氏的女人，带着外人擅闯江氏祠堂，欺辱宗主，大家都没忘记。
“秋华，我没有恶意……”
“魏公子没有恶意的事情做得太多，我江家在你的毫无恶意中家破人亡。所以还请魏公子去祸害蓝家吧，别再来了。真的受不了一点。”婢女秋华搀起江澄的手，领他去卧房休息。江澄不忘回头冲魏无羡扮鬼脸，眼皮拉开，舌头伸得老长。
……
电视机持续不断传来信号中断的滋滋嘈杂声，蓝曦臣捂着耳朵辗转反侧，忍了数十分钟终于忍耐不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，“江澄！”他起床气很重，整个人都笼罩在睡眠不足的层层阴霾中，“你没有打开电视盒，看不到节目的！”
然而江澄并不是在看电视，或者说，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‘看’电视。
首先，他根本没有睁眼。
“你到底在做什么？”蓝曦臣的视线移动到江澄的胳膊上，昨晚，他的胳膊像被丧尸咬过，整片的肉挂下来，骨头扭曲成可怕的形状。但一个小时之后，胳膊居然恢复如初，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。如果他继续把江澄当成技术过硬的魔术师，似乎连自己都无法说服。但如果把江澄当做是身赋特异功能的大师，坚信唯物主义价值观的蓝曦臣则更无法接受。
两两相害取其轻，蓝曦臣决定暂时无视这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异现象，只把精力放在江澄本人身上。然则，江澄在他怀中安静沉睡了一小会儿，又开始作妖，这人把目标指向电视机，持续不断的鼓捣。他并不对任何频道任何类型的电视节目感兴趣，而是在全无信号，雪花滋啦的屏幕上，用手掌紧贴其上，闭上双眼，再如石雕般一动不动。
“太吵了。”蓝曦臣无奈讨饶，“你如果想看电视节目，我帮你弄。”
江澄这才睁眼，“不用。这是很有趣的道具。”
他指的是电视机，却不知道满屏雪花的机器到底有趣在哪儿？
蓝曦臣将双腿蜷缩在沙发上，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大白鹅抱枕，脑袋抵在修长的脖子上，“电视盒根本没开，一片没有信号的雪花，你能看到什么？”
江澄没用遥控器，也没按下电视开关，他只是歪过脑袋，电视机便自动关闭。
“你怎么办到的！”蓝曦臣诧异。
“在你们的世界管它叫做‘信号’，只要有信号便能够控制。电视机也好，手机也好，甚至更大型的东西也一样。我只要能够制造出与‘信号’相同波纹的灵力，便可执行操纵之事。元婴级修士能操纵天道，擅用五行，单单只是制造‘信号’，是很容易的。”
蓝曦臣消化了一会儿江澄的语言。他一指窗外，“你现在给我下雨。”
“灵力不可滥用，天道不是儿戏。”江澄拒绝。
“其实是做不到。”蓝曦臣认真与江澄对视，好言相劝，“你多想想这些根本做不到的事，别再自欺欺人，说不定对你的病情有好处。”他忽然想起一事，“你是怎么从疗养院里逃出来的？昨天晚上你的伤……”
江澄显然不想多聊昨晚的事，打断道，“借我衣服，我要洗澡。”
短暂的沉默过后，蓝曦臣长叹口气，“你会用淋浴吗？”
“会，我用手机刷过短视频。”
“说你没疯吧你总是胡言乱语，说你疯了吧你倒是会学人家用手机刷短视频。”蓝曦臣放下大白鹅抱枕，纤长的手指戳了戳江澄的脸颊，双眼微眯，“哪个短视频会教你看人洗澡，你到底刷了点什么奇怪的东西。”
奇怪的东西？江澄没明白，他刷了简易热水器的安装流程，以及居家加热管替换三要素，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吗？蓝曦臣是不是觉得我在偷学他们世界的技术？就好比偷学其他宗门的修炼心法？江澄确有偷学的念头，想着回到莲花坞多少能提升云梦城百姓的生活质量，是不是被蓝曦臣看穿了？他别过眼，脸颊微微红。
真偷看人家洗澡了啊？蓝曦臣用了些力道戳他的脸颊，“以后不准看。”
江澄默不作声，下次看也不会告诉你，我偷偷的看。
“浴室在那边，你先去洗，我把衣服放外面，你出来换上。”蓝曦臣戳够了收回手，心满意足。现在时间尚早，可以选择去卧室睡个回笼觉或者带江澄去外面吃早饭。他昨天流了不少血，顺便到菜场买点猪肝，抄几颗青椒，给他补补血。
浴室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，蓝曦臣在自己的抽屉里给江澄挑选衣服，这人看着高大，实则削瘦，不知能不能合身。或许去菜场前可以先带他去商场买几件衣服。他把牛仔裤和T恤放在浴台上，透过磨砂玻璃看到江澄正在用一只手拧开洗发露瓶盖，另一手垂在身旁无法使力。下意识推开玻璃门，“我帮你。”
湿漉漉的江澄抬眸，凌乱的长发与清亮的杏眸，看起来就像一只淋了雨的漂亮白犬。
“用不着拧开，按压就行。”蓝曦臣在掌心弄了点洗发露，涂抹在江澄的发丝，他从来没有摸过如此柔软的头发，于是当电流顺着温热的洗澡水漫上大脑时，蓝曦臣想的还是，这人平日里到底用的什么牌子的护发素。
蓝曦臣被电晕了过去，几个小时后才清醒。
江澄穿着他给的T恤，双腿盘坐客厅，怀里搂着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。整个房间都笼罩在泡面幸福的香气以及蓝曦臣哀怨的怒气中，他此刻脑袋昏沉，浑身酸痛，犹如被几十个大汉围着暴揍了一顿，“你干嘛电我？”
面颊稍稍红了些，江澄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，“你突然进来，吓我一跳。”莲花坞不会有像蓝曦臣这样胆敢冒犯他的人，若是有，九成九是要他性命的刺客。所以江澄一时反应过激，幸亏紫电是神器，只是电晕没有一举击杀。
蓝曦臣怒意满满，江澄捧着泡面靠过来笨拙的讨好，“饿吗？”
“这是我的泡面，我存着当夜宵的，你也给我吃了。”
“我十倍赔偿你。”
“你有钱吗？”后又想到江澄实际上有个非常有钱的老爹。江澄捧着泡面嗦一口面条，并且对热辣辣的面汤抱有极大好感，“我既答应了十倍赔偿你，自然说话算话。”蓝曦臣看了几眼也想吃，江澄索性拿着塑料叉子顺便喂了他一口。
热乎乎的面条下肚，顺着肠子暖了心，好像……没那么生气了。
江澄打个响指，电视机屏幕魔法般被点亮。随着摇晃的手指，频道不断更换，速度极快。正值眼花缭乱之际，停在了芒果台，一部清代古装历史片。蓝曦臣接过江澄递来的泡面，美美的嗦了一大口。
“信息太过杂乱，我不能理解。”江澄很疑惑，于是虚心求教，“一部分是真的，然而大部分却是假的。你们是如何分辨信息中的真假呢？有诀窍吗？”
“这是电视剧，演员按照剧本演的，都是假的。”蓝曦臣回答，“但新闻是真的。”
江澄一本正经，“新闻也有假的。”
蓝曦臣一时语塞，“官……官方说法，信则有，不信则无。”
“信则有不信则无，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对于神秘学的描述，也就是鬼怪之谈，你们官方的消息被归类于鬼怪之谈？”
“公信力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。”蓝曦臣摇头。
江澄指向电视屏幕里身着清朝官员服饰，正在慷慨激昂情绪激烈的男人，“在你昏迷时我看了这部剧。林元抚，嘉庆十六年进士，曾任职湖广总督。道光十九年也就是1839年，林元抚以钦差大臣赴广东禁烟，在虎门销毁。”
林元抚？哦……蓝曦臣反应了一会儿才跟上思路，“林则徐虎门销烟。”
江澄点头，“在你们这个世界的历史上，林老病逝于潮州普宁，在道光三十年。”
“有问题吗？”蓝曦臣不明白。
“有。”江澄道，“林老一生遍历地方，治绩卓著，道法造诣更是无人能及。道光三十年，也就是1850年，林老飞升，他是宗门历史上的第一位飞升仙人。”
“蛤？！”蓝曦臣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，“林老修道啊？林老确实是个伟人，但他绝对不是个道士！成仙？压根没这回事儿！”
江澄伸手，摊开掌心，然而掌心无物，什么也没有。蓝曦臣下意识去瞧他的事业线和爱情线，怎么说呢，事业线很长，爱情线却十分坎坷。掌纹上慢慢浮起雷电，蓝曦臣被电的阴影仍在，下意识躲开，双手防御在身前，“你干嘛你干嘛！皮卡丘啊！”
不知皮卡丘为何物的江澄并不理睬，而是在雷电浮动的核心逐渐凝聚了一小块银。
蓝曦臣高中化学DNA觉醒，热量、盐分、铁，电，氯化钠熔点……造银术。
“唐、宋、元、明，你们与我们别无二致。”江澄把银块交到蓝曦臣手中，“历史的分叉点却是从这位林老开始。你们在动荡的岁月里逐渐走向科技，发展出新的纪元。而我们则参悟天道，着重修法，由术士建立宗门，一气化三清，飞升白玉京。”
如果面前的是一名非常高明的骗子，那他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得令人敬佩。蓝曦臣压抑着报警或是把江澄重新塞回疯人院的冲动，“即便你说的对，然后呢？”
然后……江澄还没有往深处想，既然他能来到这个世界，那么两个世界必然存在关联，找到关键点，说不定就能摆开阵法，顺利返回莲花坞。1850年林老飞升白玉京，是两个世界历史走向的转折点，但他又不能追去1850年逮着林老问个究竟。因此正如蓝曦臣所言，即便他猜测正确，那么然后呢？
感觉到胳膊上有些痒，江澄的思索被打断，果然是蓝曦臣在摸他臂膀上的伤痕。比起那天晚上的骇人程度，如今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线。蓝曦臣指尖温热，抚摸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痒意，“究竟是怎么弄的？”他问。表情严肃。
江澄闭眼，复又睁开，“他的家人……”顿了顿，才叹息着回答，“待他不好。”
杏眸中蕴含的感情或许不能被叫做失落，因此失落这个词并不恰当，失落仅仅只意味着缺失，意味着缺少某样东西，它无法充分表达此刻的割裂感，这种被抛弃的，无所依附的，想要却总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可怕感受。
蓝曦臣只觉心口隐隐刺痛，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。
“索性伤口是会复原的，心里的也一样。”江澄不需要别人来安慰，这么多年活过来，他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安慰。蓝曦臣被他的笑容感染，不自觉也露出笑意，“最神奇的就是你的伤，居然真的就复原了？这是怎么办到的？”
“你觉得枯骨生肉匪夷所思？”江澄摇头，“人的信念有着非常强大的力量。举个例子来说吧，谁都知道头发与指甲剪掉了会重新长出来。可为什么骨头和肉不可以？因为你认为不可以，所以不可以。因为你认为可以，所以就可以。”
“老天爷，这还能靠信念？”蓝曦臣感叹，“真这样医生都别干啦。”
“凡人修炼本就是逆天而为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。有些人一瞬之间就能参悟天道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迈入门槛，只能做个普通人。”俩人不约而同看向电视机，江澄似乎能与之心有灵犀，知道蓝曦臣此刻所思所想，他接着说道，“现在科技没有限制，只要智力水平达到基础标准，谁都可以使用机械，享受现代化能带来的便利。光凭这一点，你们的世界确实要比我们更加文明。但现代化飞速发展带来的弊端则更明显。”
江澄挥舞双手，能看到指间盈盈紫色光辉，有点点星光似的火苗在欢快跳跃，“生态环境逐渐恶劣，物种的大规模死亡，空气与海水不断遭到污染。你多久没有见过清澈的河流？多久没有听过鸟儿鸣唱？生活在城市中的你，真的有看见过布满星辰的夜空吗？一闪一闪亮晶晶，满天都是小星星的瑰丽景色，你仰起头时真的存在吗？但这些在我的世界里，却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事。”
“我居住在千里荷塘，万里星空之地。那里河流清澈，入口甘甜，生灵蓬勃，草木盎然。海水不会被污染，海豚不会被肆意捕杀。黑夜，能听到人鱼的歌声。白日，有凤凰鸟成双成对。我们无需借助庞大的飞机，只需一柄长剑，御灵向北而行，有绰约仙子迎风立，有沧海绝境见青山。”
“吾之家园，君之国度。孰美？”
蓝曦臣正当感慨时，门铃响了！曦澄俩人面面相觑，江澄笑道，“是熟人。”
